一、
抵达西安是在清晨时分，天刚蒙蒙亮。
这个点，大唐不夜城也睡了。附近随便找了家网咖，便利店门口坐着个睡眼惺忪的阿姨，目光呆滞地望着隔壁小酒馆。小酒馆的门没关严，缝里传出有一搭没一搭的民谣。虽是大清早，到底招架不住持续多日的高温警报，才走一小段，背上便出了一层薄汗。从电梯出来，守在门口的服务员夹过一条凉毛巾，深鞠一躬说，欢迎光临WE某某电竞酒店。我好奇，这是WE的店？对面说对，联名款。
要了间带床的包厢。往里走时发现过道墙上挂着副照片，里面是五位可爱小朋友，从左到右依次排开，分别是Breathe、beishang、Shanks、Elk和MISSING。背景是硕大的场馆。心里盘算了下，差不多该是2021全球总决赛LPL赛区资格赛现场。那一年WE提了个口号，叫“不止是少年”。清晨的网吧一个人也没有，我盯着那照片看了挺久。总算想起来，这一批人加在一起有个共同的名字，叫做“WE 3.0”。
一晃之间，四年过去了。人都还在，也都有了各自的变化，真的不止是少年了。差不多五位爷了都。
唯有当年的照片仍然挂在墙上，忠实地记录着小伙子们年轻时的样貌。
二、
下午在西安曲江电竞中心，WE主场见到经理小兽。门口坐一大爷，看着一扇门和一台冰柜。从里面掏了根冰棍叼嘴上。
小兽胖了，相较于印象中更年轻的版本。当然，现在没人叫他小兽，大家都叫兽爷。好久没见兽爷，话头往过去的日子里猛甩，一甩甩到湖中央。
那是四年前，“WE 3.0”的时候。那一年的确精彩。兜里有钞票，心里有梦想。组队时签了Breathe，想着好好冲一波成绩。本来还想签更有名的中单，最终还是选择启用新人Shanks。那一年季后赛，WE连胜四场BO5闯入半决赛，全球总决赛名额已近在咫尺。可惜接下来又连输四场BO5，连送四个对手进入全球总决赛，自己反倒成了卖票小子。只差一步是最遗憾的事。
差一步后，自然就该冷静下来，好好思考下未来的路。那年年末，除了中野以外都走了，直到现在大家关系都还不错。新一年的策略在转会期仅剩五六天时匆匆决定，蒙头苍蝇似的找了一堆人，为来年“0-16”打下了坚实的基础。
2022年是队伍的最低谷。或许“0-16”的战绩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太大，此后WE的路人观感一直偏菜。从23年开始，虽然在投入上与顶级俱乐部仍有差距，但队伍从没有摆过烂。在有限的空间里尽可能搭配出高战力的阵容，目标以打入季后赛，冲击全球总决赛LPL赛区资格赛为准。2024年7月底，队伍输完最后一场，大家放了假。八九月就开始想明年的事儿了。
“去年年底，队伍盘了下账，新一年我们准备低成本运营。”兽爷表面平静地讲述着，背地里为队伍东拼西凑找预算，结结实实操了不少心。“我们现在主场和赛训基本都是一个人身兼数职，大家都很辛苦。”WE是2005年建的队，到今年正好20周年。兽爷说老板有个宏愿，要做百年俱乐部，今年过了，也才刚刚过去五分之一。
“倒是没什么好悲伤的，挺过去就好了。”
“活着最重要。”
三、
时间回到2016年。那一年有个17岁的小孩，顶着一区王者的名头跳出来想打职业。后面人家叫他马老师。
刚开始试训了一圈，一点消息都没，没俱乐部愿意要。没办法，想放弃，觉得职业路终究还是不太适合自己。好在一支安徽的小队伍救了一手。入队后从安徽一路跑去河南打TGA（城市英雄争霸赛）名额，觉得河南的队伍弱，结果遇到了强中手。自己这边三个韩服大师，两个韩服钻一，对面五个全是韩服王者。队里打野人还怪好嘞，开赛前一边吸溜烩面，一边对马老师语重心长。
“明天估计大概率打不过。你不要有什么压力啊，你还小。”
人生就是这样，什么事儿都说不一定。最终结果大爆冷，2：1赢了。对面玩的有点装，被成功翻盘。游戏逆转，人生也逆转了。有多少选手的自信和勇气，往往就建立在那么一场外人看来平平无奇的比赛上。
“那时候我就想，我得继续打职业。这是我爱做的事，这是我爱的生活。”马上给妈打电话，之后去了WE青训。2017年年底，LSPL改成LDL，只剩下最后一个京东杯的直通名额，马老师和峰峰（MISSING）出战。当时对手是Snake二队，队内射手是现WBG的Light。
“又是同样的剧情，对面五个韩服王者，我们这边只有我和MISSING是韩服王者，其他全是大师。又是一次弱胜强。”
去了LDL，职业路才算刚刚开始。2019年6月，马老师被上调至WE一队替补，到年底的德玛西亚杯，教练让他上场，前两场赢得很顺利，第三场EDG换上Jiejie，成功让二追三。心里特别难受。20年开始在WE替补，队里有天忽然找他，让他打晚上7点的训练赛。到了10点多又问他，明天有没有信心上场？第二天WE对阵DMO，马老师对上自己的前辈xiye。那是他在LPL的第一场比赛。
结果2:0，赢得很顺利，不想也知道能有多开心。可还没意气风发多久，一个月后打IG，马老师被Rookie打得在阳台痛哭流涕，哭完就对经理说不打了，标准的职业选手崩溃模版。峰峰溜进来安慰他，说你哭啥，又有几个中单打得过Rookie呢。你要是打得过的话，不可能会是替补对吧。话是糙了点，但是这么个理儿。就这么给哄回去了。
“那时候的感觉是，只要有这个人在，你就不可能跨过他，信念上的摧毁。以前你觉得自己是可以的，再打两年肯定能打出来，但真正遇见一个人一只手就能捏住你的时候，你会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。”对职业选手来说，有些比赛是一辈子的财富，另一些则是一辈子的伤疤。
不知当时的马老师能否想到，20年是自己登场LPL的第一年和最后一年。春季赛时他是临阵磨枪的救火队员，大家的包容度尚可，没有讨伐的声音，更多的是鼓励。不要着急啊，小伙子，慢慢打，相信你。后面季后赛1-3输给TES，拿了6强，所有人的期待都提高，容忍度也相对降低。到了夏季赛，马老师被一路喷成猪头。“最摧毁我的是有个春季赛一直鼓励我的，后面夏季赛也开始骂我了。”还有一段令人记忆犹新的私信，说自己是看了好多年WE的粉丝，真的觉得队伍里其他人都做的很好，求求马老师别恶心其他人，自己退役吧。他读完私信，点进那人主页去看，发现还真的是WE老粉。
“有种被自家人骂的感觉。”
彼时，一边是在WE飞速成长的Shanks，年龄、操作、英雄池、队伍磨合度全方位领先。另一边是已经成为一具空壳的马老师。内心里他知道，自己已经没有太多机会了。马老师的职业履历从始至终都在WE，他说是因为不喜欢换队。但很快，他又换了一种说法。
“我觉得我能有这个成绩是因为我队友是这些人，所以我才能打成这样。如果我去别的队的话，应该是打不好的吧。当时我就是这样的想法。”
告别职业赛场后，马老师做过直播，有过一些起色。前两年偶尔和峰峰聊天时提起过去，自己也觉得后悔，峰峰讲，当年确实可以继续坚持一下。往事不堪回首。24年开始，马老师转型教练，春季赛在RYL，夏季赛被调去了RNG，队内各种换人，成绩倒数第一。他想着自己履历单薄，成绩又不好，来年继续做主教练恐怕不太现实，就想着能不能先找份助教的工作。
去年十月份合同结束后，兽爷找到了他。兽爷问他RNG感觉咋样，马老师说不太行。兽爷说什么情况，马老师说没钱。兽爷说，我这有钱，但不多。让他去做主教练。对当时的WE来说，贵的教练请不起，便宜的又不熟悉，马老师是自家人，至少知根知底。
接下来就轮到马老师表忠心了。他对兽爷说，我是这儿出来的，想带人进次世界赛。兽爷说，你那年离世界赛还差得远呢。
马老师就说，那我这次努努力，争取不要差那么远。
WE新赛季的第一人，就这么定了下来。
四、
2024年赛季结束，WE旧阵容全部解约。开会定了新一年的基调，四个字，青春风暴。
马老师定下来以后，兽爷和他聊选手时提到了小灿（Vampire）。年轻，有潜力，价格实惠，第一时间签了约。接下来开始找上路、中单和射手。C位是这游戏兜底的位置，打团强的队伍才有赢下比赛的可能。当时正观察着韩服排行榜，注意到了Karis和Taeyoon。两人一个第一，一个第三。马上查履历和历史排行，又找纪录片出来看，确实是有天赋，可惜在韩国郁郁不得志。
“在韩国时，一波团战操作失误了，就有可能被人说你不配打职业，压力特别大。之前看过一个他的采访，Karis说自己有段时间每天都在哭，采访的时候也会哭，平常说话的时候也会哭。我们觉得，如果给他换一个舒适的环境，可能更加能够展现自己的天赋一些。”
另一边，马老师也在纠结到底用不用韩国人。“我以前没怎么和韩国选手打过交道，到底能不能和他们好好相处，自己心里没底。”兽爷跟他说，你是教练，你自己决定。“我自己是打中单的，我知道中单有多重要。”那段时间看Karis的比赛和排位，马老师莫名想起了过去的Shanks。“沙皇、维克托、瑞兹、发条这些，英雄池上两个人真的特别像。”和对面经纪公司联系后，把人送过来试训，结果出人意料的好，把把乱杀。到最后，连对面队伍都想签他。“当时对面的经理跑过来问，这人你们签了么？我们也挺想要。”
双C就这么定了，接下来找上单。Cube出生VG青训，20年第一次打LPL，当时beishang和他关系很好，总是提他。21年WE和RA（更名后VG）在全球总决赛LPL赛区资格赛里做难兄难弟，看过Cube表现，觉得未来可能会不错。23年在WE打过一整个夏季赛。那年年底本来要谈续约，可RNG飞西安来了。Cube开始看比赛正是RNG如日中天之时，内心始终有个黑金色的皇族梦。结果去了基地以后发现，对面已经签了Breathe。没办法，就这样辗转去了OMG。
后面就当了逃兵。合同还签着，拍拍屁股就走人，不是小事，也不算光彩。到了年底，小兽决定试训Cube，此事得到了包括运营组在内的一致反对。
“WE粉丝不算多，但都是老粉，他们可能不是特别在意队伍的成绩能好到什么地步，但很在意队伍是不是干净，是不是积极向上。就算是菜，也要做健健康康的菜苗子。不管OMG给了他多大的压力，合同期走了，这种我们接受不了。”
“当时觉得完蛋了，所有老粉都要流失了。”
为Cube这事儿，兽爷和运营组激烈讨论了差不多两个月，一直在权衡利弊，左右脑互搏。马老师那边也打过退堂鼓。“以当时我们的预算，签Cube是最好的选择，运营老和他说，Cube回来的话我们这边压力很大，他不想让俱乐部背骂名。所以当时试训了很多上单。”
在兽爷眼里，试训其他上单的目的是为了告诉队员们，Cube就是最好的选择。试训的效果也的确不错。“为了回我们俱乐部，好多地方他全拒了。”
就这样，赛季开始前，WE组起了一套上单Cube、打野Tianzhen、中单Karis、射手Teayoon、辅助Vampire加上教练马老师的全新阵容，队员平均年龄之小，全联盟名列前茅。青春倒是挺青春，可惜没看到任何狂风暴雨的迹象。第一赛段年前的两个BO5，WE分别输给TES和LGD，比分0-6，一个小场没赢。所有的人心都凉上了半截。
兽爷心有不甘，马上又开始各种找人，各种倒腾。
这不倒腾不要紧，一倒腾，WE在第二赛段掀起风暴的最后一块拼图，他来了。
五、
王梦齐有一个哥哥，一个姐姐。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，很受家人疼爱。用他自己的话说，“相当于团宠”。
刚上小学不久，一家人就从老家来到上海，父母从事洗车行业，为了生计每天早出晚归，还要送孩子上学，非常辛苦。当时一家人住在上海周边，环境很差，还不如老家农村。王梦齐对儿时生活印象最深的是烧水，每天四五点放学回家后先劈柴，然后接自来水，摆在小炉子上烧，烧好的水用来洗澡。学校里有不懂事的孩子，知道他爸妈洗车，拿这事嘲笑过他。
大他五岁的哥哥也在上海，搞了台电脑，冥冥中构成了王梦齐接触游戏的机缘。当时王梦齐居住的小村里有群孩子，有次王梦齐看到对方在欺负一只小狗，他冲过去把小狗抱回了家。对面找过来，就这么认识了一群玩游戏的小伙伴。接触电脑以前他玩手机游戏，问爸妈要手机，问家里来的客人要手机。后面打上了高分段，班里同学让他帮忙上分，事成之后送皮肤。皮肤至今没有收到。
游戏天赋迅速展现出来。别人还卡在钻石白金时，王梦齐早已是宗师段位。比他大的同学不信，这怎么可能呢？找他solo，王梦齐挨个虐过去。后来从上海回老家，还是不断有人前来挑战，被虐一次，马上老实了。初中毕业后，他妈妈又让他去上海，上他哥以前上过的职高。当哥哥的知道弟弟想打职业，就跟他说，峡谷上王者，上了就让你去。结果王梦齐一路上到快峡谷前十，一千两百多分。他哥做了他妈妈不少思想工作，终于同意让王梦齐出来试试。
他在人生的第一支队伍只呆了一个星期，没签合同。当时有个经历过很多LDL队的人对他说，这里不太行。两个人便找了个机会通宵，准备等管理上楼睡觉以后开溜，没想到第二天放假，管理也是一晚没睡，通宵玩云顶之弈，一直玩到第二天上午。看着管理走上楼，两人领起行李就跑去了EDG。
那时候年纪小，分数也高，刚来EDG试训就和二队上单吵架，吵的无非是谁该帮谁的问题，刺头本色尽显。21年在二队替补，LDL夏季赛末上了两场，一输一赢，觉得还挺简单。22年成了二队主力打野，不服教练，吵得差点打起来，春季赛拿了八强。到了夏季赛，从一队下来了个台湾教练华子，华子第一时间找到王梦齐，让他当队里的大哥，给了他许多自信。那个赛季终于打出来了，常规赛30胜4负，季后赛一路打进决赛，输给了败者组杀上来的FPX二队。日子也过得痛快。华子硬气，给队员们争取到了假期，队员们也争气，一直连胜，赢了就放假。玩也玩了，成绩也拿到了。
按理说，在LDL两年，一年沉淀，一年出成绩，是该上LPL了。可王梦齐往上冲，迎面走来的却是世界冠军赵礼杰。23年在一队替补一年，一场LPL都没打，年底德玛西亚杯走了个过场，三连败。24年开始照例替补，队伍从深圳打完NIP回来后想着回二队算了，结果决定刚做，Jiejie在酒店意外摔倒，无法上场，只能用他。彼时EDG正经历7连败，开赛后一场没赢，王梦齐上场之后终于拿到首胜，接着打完了一整个赛季，成绩倒数第二。夏季赛回二队摆烂。那一年七八月份，EDG正式和王梦齐解约。
想打职业是在2020年，现在是2024年。一晃四年过去了，王梦齐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。他还记得自己没上场时就和EDG的青训教练聊天，他问对面，你觉得我多久能上LPL？很快他就自己给出了答案。
“一年。一年我就能上LPL。”
直到真要被解约时，密密麻麻的焦虑感终于爬上了这个二十岁年轻人的心头。脑袋里空空如也，来来回回盘旋着四个大字——“何以至此”。何以至此呢？明明觉得个人实力没问题，怎么就混到了这种地步？我想，这其中必有命运作祟，亦有个人性格使然。
“那时，觉得自己的职业道路差不多已经结束了。”2024年年底，王梦齐短暂加入BLG，打过德玛西亚杯。在BLG时他无意间发现，基地与当年自己只上过一个月的职高之间距离连一公里都不到，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。当时连职业的边还没摸到，可现在，该算是新人还是老将呢？他自己也说不好。真是恍如隔世。只可惜人生不能重来一遍。
其实，WE在2024年年底就试训过一次王梦齐，只不过当时小兽收到风，说这人不太行，容易炸队。而且试训当时双C不在，用的是二队的队员打训练赛，效果并不好。后面王梦齐回家过年，接陪玩过活，接了一阵觉得没什么意思，还是想打职业。小兽知道他的张扬性格，很慎重地思考了三四天，想着到底该怎么用好他。他想起WE以前有个故人，想从二队上一队，小兽对他说，证明不了自己，别人不会服你，这样吧，假期上韩服前十，上了就去一队，上不了算球。后面知道，那人一整个假期没回家，和阿姨还有翻译在基地呆了两个月，成功完成了目标。
年轻人的好胜心还是要激一激。一来让他展现展现实力，二来也能让队友服气。小兽对王梦齐说，要来也行，十天上韩服一千分，上了你就来。王梦齐马上上号，分数蹭蹭往上涨。小兽每天盯着王梦齐的排位，从两三百开始，今天四百，明天五百，后天六百。五天就成功上到了一千分。小兽截好图，往教练群里一丢，说，完结撒花。马老师跳出来发表感想，说以对面这种性格，肯定之后一把排位都不会再打。事实果然如此。很快把人薅过来试训。这次试训非常顺利，三天打了九把训练赛，只输一把，还是尽力局。
如此这般，王梦齐在2025赛季披上了WE大红色的战袍，背后是他的ID：Monki。他说在WE的日子，让他重新找回了22年的感觉。那一年春夏交际之时，他在基地苦苦钻研Sofm和Canyon的比赛录像，边钻研边打韩服，一个月时间，把野区上上下下的套路全看明白了。开窍了。到了夏季赛，果然一飞冲天。他说，自己全部的游戏知识，几乎都是在那一个月里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。
后来我问梦齐，职业打了这么多年，真正能够静下心来，全身心投入在比赛上的时间有多少？
此时正是第二赛段刚刚结束，第三赛段尚未开始之时。王梦齐仔细想了想之后这么回答。
“好像只有两个赛季。22年LDL夏季赛，还有今年的第二赛段。”
“加起来连一年都不到。”
六、
2025LPL第一赛段，WE的三场比赛以全败告终。年后对阵AL的比赛由Monki上场，仅仅赢下一小局。结束之后队伍只放了两三天的假，后面还给其他队做了陪练，AL那边有Shanks，JDG那边有MISSING，都是自家出去的人。
王梦齐有多狂？刚来试训时，小兽就有过亲身体验。“他复盘时说话非常直白，有些让人难以接受。”巧的是，韩国双C初来乍到，听不懂中文，队伍刚开始磨合时，两个韩国人问翻译最多的问题就是，这人到底在说啥呀。翻译金哥年纪大，懂得圆滑处世，故意翻得偏一些。“哦哦，他的意思是，这波操作这样处理会不会更好一点呢？”总之是各种打圆场。为了团队，金哥操碎了心。
一边是张扬的个性，另一边是确有领导能力，刚入队就成了指挥。教练马老师对Monki的游戏风格印象深刻。
“他打游戏时话非常多，你会觉得他特别激情，那时候我们还开玩笑，说赢了场训练赛，好像夺了冠一样。”
“两个韩国人也很喜欢Monki这样的打野，只是受限于语言，不知道怎么表达。但训练和比赛时也会尝试和他互动，你帮我抓一次，我帮你抓一次这样。”
第一赛段结束后一个月，第二赛段小组赛开打，十六支队伍将要决出登峰与涅槃的分组。WE第一比赛日即吃到三连败。第二比赛日只胜EDG一场。EDG同样只胜WE一场，两支1-5的队伍开启加赛。比赛进行至25分钟，WE尚有微弱的经济劣势，却通过一波小龙团战的胜利撕开对方的缺口，拿下大龙后高歌猛进，三分钟就结束了比赛。登峰晋级赛在FPX、LGD、UP与WE之间展开，WE先负UP掉入败者组，在败者组中2-0战胜LGD，最终在与UP的BO3中再次以一波小龙团战取胜。WE连续两次退到悬崖边上，又连续两次把握住了最后的机会。赛后马老师激动坏了，一把抱住工作人员说，怎么样，不错吧，很给力吧。
有时，一场比赛的胜负影响到的不只是场上的两支队伍。去年11月份，联盟定下新一年的赛程，从赛程上能看出，登峰组的比赛会比涅槃组多上两到三倍不止，最差的情况，甚至可能根本没有第三赛段可打。比赛数量的锐减，带来的直接影响便是主场运营难度的大幅增加，同时，主场团队本身也可能遭到一定程度的削减。
“所以，能不能进登峰，关系到我们的主场策略，而主场策略又关系到一些人的工作和现实生活。比赛的结果，从来不只决定队伍在联赛中的名次，也直接影响到西安团队的未来。”
现在，再回到赢下比赛，回到WE拿到登峰组名额的瞬间，或许我们才更能体会到马老师内心的激动。与UP的比赛在苏州LNG场馆进行，当队伍拿着登峰组的门票回到西安时，主场的工作人员们特意挂了横幅，拉了彩带，喷了礼花。他们说，孩子们回来了，希望能让他们有荣归故里的感觉。
有运营组的小伙伴，用四个字形容当时的感受。
“荣辱与共”。
七、
进了登峰组，个个都不是善茬。WE第二赛段组内赛开局就遭遇一众强队，JDG、TES、BLG、AL。上来就吃了个六连败。
第二场打NIP时，Monki“爆发”过一次。第一小局Karis玩的沙皇，有波团在Monki视角看来应该E上去推回三个，Karis选择保守求稳。下场后Monki拉着翻译问他，为什么当时不敢推？Karis说机会不好，说韩国的沙皇都是这样玩的。Monki上头了，质问对方，Chovy的沙皇也是这样玩的么？Faker的沙皇也是这样玩的么？当时比赛在深圳举行，打完后大家回到休息室就地开会，马上复盘。后面这个“赛后总结会”的习惯被一直保留了下去。
“韩国选手有一套自己的理念，比如沙皇，他觉得就该一直戳，但Monki就觉得，你有机会推三个，就应该上去推回来。保守派和激进派的碰撞。”在教练马老师眼中，如此这般的争吵在第二赛段初期频繁发生。“后面我们把话都说开了，他有他赢游戏的画面，你有你赢游戏的画面，谁都没有错，但Monki是主指挥，我们整体上还是偏向跟住他的节奏。”而Monki这边，虽然在队伍里还是声音大，但其实他内心也知道，“他们两个（Karis和Taeyoon）都是很好的选手，你和他们说，他们都是愿意听，愿意去接受的。”
类似的分歧还有个人与团队。是个人实力优先还是团队配合优先？Monki偏向前者，兽爷偏向后者，两人有过不少讨论。有一次队员迟到，WE内部规定不能迟到，迟到要罚钱。以这事儿为起点，话题延伸开来。WE领队兵哥哥以前当过兵，兽爷就问他，如果部队里有一个人迟到了要怎么办，兵哥哥回答，一个人出错了，所有人都要接受处罚。“我的理解是，一定是先团队再个人，他是反过来。后面讨论多了，慢慢就变成，只要每个人做好各自该做的事情，我们就能赢。”4月15日，输完NIP的第二天，WE俱乐部发了条有关Monki的短视频，很快成了LPL的新“圣经”。视频里Monki对队友说的话，也正是上面的意思。
转折点发生在第七场对阵TT的比赛。第二赛段赛程紧密，队伍又经历连败，为了稳住队员们的心态，每场比赛结束后，兽爷都变着法儿夸队员。比赛里沟通更顺畅了，及时报Miss了，夸。说话大声了，夸。对线打好了，夸。打团前提前站位了，夸。越具体越好，总之夸夸乐。到最后，哪怕今天被对面打成了筛子，但赛后去粉丝见面会上表现不错，也要夸。到了0-6的那天，终于不知道有什么可夸的了，兽爷无奈打开抖音搜索——“如何夸人”。
“最后只好开玩笑，说这个版本不就是连败收菜嘛，0-6收菜奖励最好，所以0-6也没问题啊。”刚好遇上状态不佳的TT，2-0赢了。“这一下，之前所有的铺垫都起作用了，大家打得越来越自信。”
在马老师眼里，第二赛段WE只缺少一个机会。“虽然输完NIP我们开了会，但后面还是一直在输。我觉得正常队伍连输六场肯定已经很难顶了，但我们团队氛围很奇怪，每次下场之后我们都会说，下次这样做好点，下次我们是可以赢的，而不是说，这波你没做好，这波你有什么问题。没有指责，全是反思。”队伍还在连败时，马老师就对小兽说过，他说，我觉得，我们只要赢一场，应该就会好起来。
“当时就感觉大家越来越团队，彼此之间越来越信任。之前打WBG的时候很难，大家想法不一致，心理上也觉得自己赢不了对手。但后面再打WBG，所有人在BP的时候都很自信，说你给我选这个，我能赢。我们第二赛段之后的比赛基本都是这样的状态。”4月25日，WE第二赛段第一轮循环结束，WE取得三连胜。赛后采访中，Monki感谢了自己的队友，感谢了马老师，感谢了翻译金哥，也感谢了故人。故人就是Condi。最早是场上的选手，后面成了幕后的教头，去年赛季结束队伍成绩不好，离开了。今年Monki加入队伍后，兽爷好说歹说，劝也罢骂也罢，又给Condi提溜回来。Condi过去也接触过WE不少打野，可惜和自己风格不同，没有特别的共鸣。后来他私下里跟兽爷讲，Monki真有点自己年轻时的样子。那天的赛后采访被Condi看到，拉着兽爷喝了两小时，感叹了许久。算是个幕后小插曲。
总之，队伍迎来了转折，势头越来越好，WE在第二赛段常规赛以7-11结束，进入季后赛。
当时应该没人知道，WE还可以走得更远一些。
八、
要进季后赛，先打骑士之路。WE 3-1 战胜LGD。
比赛结束后，Cube在采访中一度哽咽，态度诚恳地向观众和粉丝致歉。之前Cube不管输赢，虎扑评分都只有2分，后面一点点变成3分，4分，每次提高一点，兽爷都截个图发群里说，今天又是进步的一天。
季后赛在北京JDG主场举行，第一场WE对阵AL，0-3掉入败者组。当时的AL势头很盛，辅助小灿面对Kael很想证明自己，打得有些着急。赛前运营往北京寄应援物料，只寄了两场的份额，刚好一场AL，一场JDG。赛季告别小作文也提前写好一篇，准备输完JDG之后就发。
没想到，WE在JDG主场打出了一场大胜。赛前队里定下方案，打好自己的，对面有失误，我们就抓住。赛场之上，一边是穿西装的马老师，另一边是还穿着队服的峰峰。事后再与Monki聊到这一役，王梦齐表面上装作无事发生，“我当时没啥感觉啊，就打好自己的，能赢就赢呗。”可回到北京现场，他一本正经和对手碰完拳的那一瞬间，自己也绷不住，脸上乐开了花。
赢了JDG，下一场打TES。运营那边，应援物料再补寄一场，告别小作文再重改一版。对于WE来说，TES是一座更加难以攀登的高峰。第一小局TES获胜，大家下台后都有些丧气，马老师刚想开口安慰队员，没想到Monki先说了话。他说，上一把我们虽然输了，但我们不要去想，下一把我们做好自己。
“作为教练，官场话也好，客套话也好，输了比赛肯定要安慰队员的。但同样的话，从教练嘴里说出来和从队员嘴里说出来完全不一样。Monki当时给我们的感觉就是，他完全没有受到失利的影响。我们还可以继续向前。”第二把开始前，Monki对马老师说，给他选巨魔，他来带节奏。“他就想玩个主动的英雄，把节奏撑起来，把气势打回来。”BP环节开始，WE这边一抢瑞兹用来做搭配，第二手直接选下巨魔。
比分来到1-1。第三小局，WE选出小火龙，比赛拖入后期，三十分钟一波包夹团战被TES完美化解，TES拿到赛点。回到后台，队员们的状态和情绪并没有下降。“当时队内的氛围又变成那种，没关系，虽然打的是TES，但今天大家状态都很在线，我们不怕他们。第四把我们弄回来。”让马老师印象深刻的是小灿对他说的话。“他让我就抢泰坦，和对面干了。当时一下子就有激情被点燃的感觉。”最终决战，WE全程节奏拉满，28分钟时双C经济全面领先，WE以大龙作为诱饵，反手开启团战，一波结束了比赛。现场许多WE粉丝都激动地站起身来，为队伍欢呼喝彩。
那一天，WE五名队员的评分全部满分。这满分里，有对队员们优异发挥的赞扬，也有对电竞赛场以下克上的感叹。
而在一千多公里外的西安主场，WE运营组的工作人员们一边忙着发线上物料，一边红了眼眶。当天比赛结束后，WE摄影师看到刚赢完比赛的五位队员，灵机一动，让他们模仿DWG拍了一张照片，Monki站在最前面摊开双手，后面是他的四位可靠的队友。
这张照片最后出现在了马老师的微博上，配的文字是——“20年选手的自己没做到，今年教练的自己做到了”。 五年前的夏天，马老师还在场上时，夏季常规赛最后一场打的就是TES，当时的马老师鬼一局神一局，最后一局平平淡淡输掉。那是他作为选手登场LPL的倒数第二场比赛。
有关WE第二赛段的故事就聊到此处。采访结束之后，有工作人员指着那张摄影师的灵机一动对我说。
“看，这就是少年们意气风发的样子。”
九、
离开西安是在深夜零点，万籁俱寂的时分。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蒸腾着暑气，彼时，西安的盛夏仍未完全结束。
为了消磨时间，去了同一家网咖，定了同一间包厢。服务员一天前的早晨刚刚见过，定睛看了我一会儿。上了两小时网，时间差不多了，去赶深夜里的火车。服务员进包厢里打扫卫生，我开玩笑，说自己是WE粉丝，正儿八经的60E，做为联名店，有没有福利，多少给一点。服务员愣了一下，说那当然，可惜不在今天。如果是WE的比赛日，可以免费上两小时网。我想了想说，应该改一下，如果输了就上一小时，赢的话再加一小时。服务员听乐了，转过头来笑着说，那也太小气了。
“输了也能上两小时。”
8月31日，WE以1-3的比分不敌涅槃组EDG，于骑士之路遭遇淘汰。那一日，对手EDG在赛场上所展现出的无畏，恰与WE在第二赛段中所展现出的一模一样。下克上、弱胜强是竞技体育永恒的看点。
“怕休息不好，我们提前一天去了苏州。怕现有训练室条件不好，我们借了LNG的基地训练。赛前，我们讨论了所有的BP可能性，或许是教练组准备最认真的一次。但可能过度的认真给了大家绝对不可以输掉比赛的感觉。那天赛前，设备出了点故障，队员们烦躁焦虑的模样也说明，他们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。或许就是当时的EDG更想赢，而我们更怕输吧。”比赛结束，WE照例开了今年最后一次赛后总结会，兽爷信马由缰，想到哪里说哪里。如今，他自己也想不起来当时具体说了些什么话了。
如果能更进一步，WE或许有机会拿到全球总决赛LPL赛区资格赛的参赛资格。可惜世上没有如果。自此，WE在2025年的全部旅程宣告结束。西安的夏天，也匆匆过去了。
想起王梦齐这小子。据兽爷讲，输给EDG的那天，王梦齐下场之后仍在回看比赛录像，帮队伍找问题，看完之后默默关掉了游戏，队伍开会时发言也很平静。不知彼时的他内心究竟有几种滋味。第三赛段开始前他对我说，自己刚踏进职业生涯时就想过，自己为什么要来打职业？到底要打上怎样的高度？王梦齐说，虽然训练很枯燥，但在台上打比赛，和强力的打野选手针锋相对，真的很享受。
“我就是想打好。我就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。”
想起马老师。今年，他在一帮比自己更加年轻的队员身上找到了重回赛场的感受。“虽然我坐在教练台上，但看着他们打比赛，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好像是自己也在场上，和他们一样。”
也想起兽爷。兽爷讲，今年WE有两个让他最感到团结的瞬间，至于哪一个更美好些，他有点分不清。第一个是第二赛段分组赛赢下UP之后，一边是激动哭了的老马，另一边是刚回到休息室的队员们，王梦齐还开玩笑呢，说怎么不在台下迎接我们啊。
第二个是赢了JDG之后聚餐，所有人一起看现场粉丝给队伍加油欢呼的时候。“当时就觉得，粉丝也是我们团队的一部分，一直在给我们巨大的精神支持。”至于后面第三赛段淘汰后……那是后话了。那一晚在海底捞，队伍粉丝再相见，兽爷端起杯子过去敬酒，对面也各种说些鼓励的话。兽爷心里有愧，举杯喝完后，匆匆逃走了。
一年又一年。好也罢，坏也罢，都是WE的二十岁。一家俱乐部是一个整体，有人顾着面子，有人顾着里子。有人场上激烈拼杀，有人场下默默规划。有人在聚光灯下掀起一场风暴，有人在灯火阑珊处点起一根香烟。所有的付出，都是为了让这一抹红色能在电子竞技的江湖之中存续下去，并且越来越好。
WE还要继续向前。
时间回到第二赛段淘汰赛WE战胜TES，晋级四强的那一刻。当时，俱乐部里好些人都有感而发，说过这样一句话。
他们说，人这一辈子，或许只活几个瞬间吧。
然而我想，电子竞技的魅力恰恰在于，Cube、Monki、Karis、Taeyoon、Vampire，以及每一位活跃在赛场之上的职业选手，他们不必停留原地，不必默默等待着如此瞬间的到来。
他们可以亲手去创造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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